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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诗花语:岁朝清供有水仙

来源: 三联生活周刊   作者: 曹萍波   日期:2018年05月08日

临近年节,时间最是仓促,楼下院子里的蜡梅正开得热闹,太阳婉转地照到它的嫩黄色花苞上,浮光跃金的。还有一些南天竹,绛红色的小果子像一群跃动在枝头的精灵。然而即便是这样,独属于冬天的那种寂寥,还是能从大自然的腔子里透出来,想起晋人陆机在《感时赋》中说的:“天悠悠而弥高,雾郁郁而四暮。夜绵邈其难终,日晚而易落。”深幽的冬夜走在街上,一口一口的呼吸,像吃夹心饼干,空气薄脆,而且甜润。

有时闻久了,觉得这气味,有点儿像水仙将谢时的香。

古时候有个成语“五花八门”,市井气息浓烈,五花分别是“金菊花”对“卖茶女”;“木棉花”对“江湖郎中”;“水仙花”对“酒楼歌女”;“火棘花”对“玩杂耍的人”;“土中花”对“挑夫”;而八门呢,“一门巾”对“算命占卦之人”;“二门皮”对“卖草药者”;“三门彩”对“变戏法的人”;“四门挂”对“江湖卖艺人”;“五门平”对“说书评弹者”;“六门团”对“街头卖唱的人”;“七门调”对“搭篷扎纸的人”;“八门聊”对“高台唱戏者”。

其中唯水仙对酒楼歌女,一直让我莫名其妙。总觉得水仙自古就是端方美人,其香虽泼辣,甚至带有侵略性,但是在中国上千年的文化里,它难道不是清雅的代名词?其血统之清贵,之隽雅,既像汪曾祺在《岁朝清供》里边描述的那样:“水仙、腊梅、天竹,是取其颜色鲜丽。隆冬风厉,百卉凋残,晴窗坐对,眼目增明,是岁朝乐事。”也像大才子李渔盛赞的,“妇人中之面似桃,腰似柳,丰如牡丹芍药,而瘦比秋菊海棠者,在在有之;若如水仙之淡而多姿,不动不摇,而能作态者,吾实未见也。以‘水仙’二字呼之,可谓描摹殆尽。使吾得见命名者,必颓然下拜。”

黄水仙

现在市面上的水仙,多以黄白二色为主,花型有单瓣和重瓣之分,个人喜欢白色的单瓣,清洁、清淡又清雅,而重瓣,就过于繁复了些。倒是《花史》里记载过一种红水仙,据说唐玄宗用金玉盆装了去送给宠妃虢国夫人,虽可想见其名贵,但我至今没有见过,更不知真假。

众花之中,我爷爷就最爱萱草和水仙,前者也叫忘忧草,跟黄花菜是同属近亲,但萱草有毒,如果一定要吃,得摘去花蕊,并将花瓣淖水,去掉大部分的秋水仙素。至于水仙呢,水仙属植物作为球茎花卉中的一个大类,花球开过一年,第二年就不会再开,且一般是年终末尾时开,英国人因此管它叫“easter lily”,意为“复活节百合。”

小时候看爷爷养水仙,完全不像现在,到季就可以从网上买到花球,那时,要想一年一年都有花赏,就只能自己精心养护。所以时隔再多年,我仍记得他说的,水仙是一种最需要闲致去养的花,有好花球好水土,是不够的,还需要从容的心境,从容,是最好的养花。

印象里,每年开春,水仙花开过以后,爷爷就会在屋后背风向阳的菜地上,找一块地方,挖松泥土后筑一个土垄,在垄顶上开一条沟,把已经开过花的水仙花球埋进去。然后用不了太久,等到春天渐暖时,花球上的旧苞片会枯萎休眠,即有新的鳞茎生出来,挖出来彻底切掉须根和枯黄苞片后,再次将鳞茎深埋入土垄,那之后的工作,就只需定期浇水施肥。因为鳞茎要在土壤里度过漫长的春夏秋三季,等到来年冬天,新长出的鳞茎,便可以挖出来种啦。

那时最喜欢干的事儿就是挑花球,虽然总是被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挑个大芽多的,但有时候故意选一个个小芽稀的,居然也能成活,那成就感反而是加倍的,就感觉好像是我主宰了它们的生命。所以相信我,大多数人只是没逮着机会,否则都会成为暴君或者独裁者。

回想起那些年,没有被我选中的花球不计其数,也不知道,那些沉默的生命,会否因为生存的需求受阻,而生发出巨大的负面情绪?那些我不能知晓的情绪,如果无法正常地宣泄和化解,又是否会让它们陷入对自我只是一株植物的痛恨和贬抑当中,从而烂死于泥中呢?

不得而知了。

我只知道挑好花球,洗干净后,要剥掉褐色的皮膜,然后放在窗台上晾干,等到要养它时,就在花球顶部一横一竖开个口子,爷爷说是为了有利于芽叶长出。可能因为养护花球的过程过于繁琐,水仙的花期又非常短暂,往往是冬天种下,春天的时候等它开,开完以后,植株就会被彻底淘汰,来年则又要重新养,年年如此,循环往复。所以现在的养花人,不像我们的祖辈,大多已经不会自己培养花球了。这些年,当球根们一批又一批地在我手上从陌生到绽放最后被丢弃,我都免不了要恍然,或许球根植物真的是不需要投入精力和感情的,因为它来去太匆匆,要凋谢时根本没有退路。

也有可能是我们这一代人,活得太迅捷,充满激情与热望的生活,已等不及一株植物的开落,好像高歌猛进的现代社会都把人磨砺得更加粗糙了。我以前看人感叹,古时候叫“养花”的事,现在全改名叫“绿化”了。弄养之恩,概化之意,两个词相比是亲疏立判的。而且古代贵族家庭还有些更精致娇贵的词,侍候、莳弄、照料,都是带着深情和宠爱的词汇,现在不行了,花死了再买,它们不再是家人,于是那一点地老天荒的恩情没有了,人与草木之间,长空皓月的那一点灵犀也没有了。

好在球根植物尽管生命短促,它们一旦开花,大多还是非常好看的,像水仙、郁金香和风信子等,尤以伞房花序的水仙为清丽典范,花分六瓣,花瓣形似椭圆,末处呈鹅黄色。花蕊外面有一个保护罩,就像一只巨大的碗,金黄的一张美人面,写满了倔强的生命力,而且它连凋谢都别具一格,不会一点一点凋零,而是整朵花甚至整株花地枯黄,就像被风干的标本,却至死都留有最繁盛时的模样。

每次见它,总忍不住想起那个唯美主义的教徒王尔德,小时候看他的故事集《牧羊少年奇幻之旅》,里边那个叫Narcissus的水仙少年:“少年溺死湖中后,山林女神来到湖边,发现湖水变作一潭泪水。你为何流泪呢?女神问道。为了少年,湖说。是啊,女神叹息道,唯有你能整日直视他的俊美容颜。湖泊沉默了一会说,我从未注意过他的容颜,我流泪是因为他每次面对我时,我都能从他眼睛深处看见自己的影子。多年以后,在少年落水的地方,长出了一株水仙花。”

真美啊,可见文学很多时候,就是一种语言创造的现实,如同一个人语词和认知的故乡,我的少女时代,视频和图像还远不如现在这样流行,文字里描述的一切往往也得更具体,那时看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只觉得这小说简直太好看,现在回头去想,那时觉得好看,其实是因为它是"看得见"的,是文字记录的中国乡村生活的纪录片。如同杜甫、李白的诗,曹雪芹的《红楼梦》,它们之所以好,之所以传诵千古,也都是因为它们是可以看见的。苏东坡伟大,某种程度上,因为他的思想也伟大,他说好诗就是要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画,不就是看么?而文字的被看见与现实的被看见又略有不同,文字毕竟有梦的效果。待到岁月被荒草无情掩埋,这些梦便是一个人语词和认知的故乡。

所以是不是会有那么一天,等我老了,再回头看这些文字,它也会成为我认知的故乡,如同现在一说到水仙,记忆里就是爷爷许多年前说过的话,“从容,是最好的养花。”小时候每逢过年,老家堂屋的桌案上,总是少不了它。在我的概念里,有了水仙才叫过年呐!它那种丝毫不带烟火气的美,能抵挡时间的压迫,抵挡它不赦免任何人或事的腐蚀力量以及将所有事物都归还给泥土的强大意志,看似清丽柔弱,却能扛住一切。

至于王尔德笔下的西洋水仙,我在鼓浪屿见得多,那时每天清早出门,只要花上几块钱,就能抱回一大把水仙花,养在床头的粗陶盆里,然后对着那扇大大的窗户吃莲雾。或者傍晚时候出门,什么也不做,就坐在沙滩上等天黑,背着月亮,对着大海,远方的天是淡绯色的,海上渐渐有灯火闪烁如泪光。入夜之后再回到房中,被水仙花香熏了一天的屋子,站着便可纷然入梦,简直不能更美好。

在那之后,再也没在别处见过那样葳蕤的水仙花,后经人提醒,说福建的水仙最好,当年郑和出使南洋,就带上了漳州的水仙花。因为它只需一泓清水即可生根发芽,时人因此赋诗,“借水开花自一奇,水沉为骨玉为肌”。漳州有个叫圆山麓的地方,据说是九龙江支流和山谷泉涧纵横交织之处,一年四季气候常温,漳州的朝阳就是从它山脚的花田上开始的。我还没去过,并不知道当潋滟的冬阳拂过花田,究竟是怎样的美法。

不妨想象一下,那时寒夜尚未消尽,那些旧屋旧巷旧窗旧梦和旧阑干都还沉浸在寂静里,只有些微的雨露,在花盘上滴滴答答地落。所以,有生之年,一定要去一趟漳州,就像去赴一个稀世美人的约,她是那样莹洁清丽,从不屑于争抢,也不会沦落于岁月的尘埃,活在哪里,都像有一束光追于其身。

(编辑:风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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