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相信，树是人类生命最初的居所，也是想象的原乡，关于树木的记忆，大概是一个人记忆当中最深层处的沉淀。小时候看基督教的《圣经》，开篇就是一棵生命树，人类的历史，仿佛就是跟那树下发生的故事有极大的关系。以至于后来宇宙洪荒，诺亚方舟上也因为鸽子啄回一根橄榄枝，而让人类看到了希望。
所以有些东西或许是与生俱来，无可抉择的吧？就像一棵树的宿命即是根系附抓之地，而我的宿命是飞得再远，也遁逃不脱草木的意象。
比如桐花。
桐花
祖辈居住的村落靠近资水，是典型的水乡。每到春天，村里的田垄边上一茬一茬的油茶树，就开始长出毛茸茸的绿色茶芽，椭圆形的叶片边缘锋利得像把镰刀，还有房前屋后那些高高的桐树，开始吐出大朵大朵的白花，花瓣的开口就像两瓣张开的唇，很像地黄。桐花，我几乎从没怀疑过，它就是一种能够写进我生命当中的树。
乡野常见的桐树并不是梧桐科的梧桐，梧桐树干青绿，也叫青桐，自古就是制作古琴的绝佳材料，《诗经·庸风定之方中》里写过:“树之榛栗，椅桐梓，爰伐琴瑟。”战国时有本地理著作《禹贡》，也说过位列九州之一的徐州，盛产“峄阳孤桐”，就是今天山东南部的峄阳山南坡上，生长的桐树之木，是制作乐器的重要木材；贾思勰的《齐民要术》当中，也有“梧桐山石间生者，为乐器则鸣”一说。
然而玄参科的泡桐，比起栖凤凰的梧桐来，似乎总显得乡土些，毕竟，光是这个“泡”字，就很土。虽说《中国植物志》里边，名字带“泡”的植物不在少数，比如小马泡、大乌泡、马泡瓜、高粱泡、泡花树、空心泡、泡滑竹、马尿泡、泡囊草等等，但泡桐跟它们大多数不一样，因为泡桐的“泡”读“pao”，第一声，意思是“虚而松软，不够坚硬。”总之，就是显得格外土气。
泡桐
但是泡桐好像也不以为意，坦然地生在乡野，扎实地与乡民亲厚。每年春深，瞅着乡间玄参科的地黄开过后，它就会如期登场。在开花之前，枝头早已经有挂了一个季度的花蕾，泡桐的花蕾非常特别，一串一串土黄色的小球，开花之后，其花型像嘴唇一样，都是叠一大串累累地开。
时节上，泡桐花是特别春天的花，它的盛花期在清明节前后，花期长，可以一直从开春开到端午之后。小时候，孩子都喜欢它，因为怒放于房前屋后的泡桐花，能解童年的馋。通常，孩子会把花托摘掉，从桐花的尾部吸食，汁水特别甜，吸进嘴里，仿佛一百只毛茸茸的小手，在喉头细细地挠，又魅惑又熨帖。
到了十几岁上初中，我到了家乡一所著名的重点中学念书，校区古典而又老旧，处处都透着一股又骄傲又陈腐的遗老气质，那时我才十二岁不到，二十八个小女孩，挤在一间大而乱的宿舍里，宿舍在四楼，最顶楼，七张铁床，全是上下铺，每个床位睡两个人，之拥挤，之腌臜，简直没法形容。唯一的抚慰倒是，每每推开窗户透气时，一树高大的泡桐花便会轰轰烈烈地伸到脸前，一到春天，碗口大的泡桐花伸手可摘，落下时能铺满粗糙的水泥窗台。
我因而特别记得泡桐花的气味，有点像洗衣粉的味道，当时觉得它真是非常臭，现在回想，却认定那是一种很特别的香，像是微微陈旧的脂粉味，但那脂粉味实在太奇特，一旦开得久了，开得快败了，就有点儿腻腻的怏怏的复杂味道了。植物界也有很多花都像泡桐这样，近嗅不雅，远闻宜人。
印象当中，那棵泡桐树氤氲了我的初中前两年，到了初三，它就不见了。校领导解释说是因为树干空了心，有安全隐患，便彻底砍掉了。那一瞬间，我觉得不是宿舍楼后边少了一棵泡桐树，而是生命里少了一棵泡桐树，它已经在我幼弱的青春里占据很久，因为会开花，会结果，会枝繁叶茂，会洒下一地的树荫，所以老旧的水泥地板和灰扑扑的宿舍楼墙壁都属于它。那个爱美的年纪，哪怕是夏天去澡堂洗完澡，本该赶快洗了衣服回宿舍，但是为了看它的花，我时常顾不得晚自习迟到，也情肯捱着，只为在它的树下多站一会。
阔别泡桐多年以后，有一回到岭南出差，发现岭南的泡桐跟湖南的竟不一样，湖南的大部分是白花泡桐，旧旧的乳白色；但岭南一地，却多是台湾泡桐，都是白里透紫，紫里又带着深色的斑。
每说到岭南，我都觉得，在那个植物能长疯的地方，人很容易产生一种无力感，就像一个语言天赋极高的人，到了那里，看到那样铺天盖地的草木，也会凭空生出一种瞠目结舌又百嘴莫辨的窘迫。
然而无论岭南的泡桐花是怎么个美法，在我的故乡，它仍被看作是命贱且韧的树，就是一等一的好养活，每年春天，砍一截树根埋起来浇上水，不久就可以长出芽来。所以在一大片树木里，它的茎干总是长得最快，因为过于速生的缘故，木材又很轻，也不结实，过往，穷人家买不起好木材，多用它来做棺材木。所以在并不被人倚重的泡桐身上，往往有一种很打动人的东西，是大气而容忍的生存哲学，它不像太多的景观树，能够被人们短暂地热爱和欣赏；也不像太多的实用树，花果可食，木料又可化作建材；更不像紫檀或花梨那些名贵树，能够入得了深宅大院，永世留存。泡桐是只适合长在乡野的树，但恰恰是这样，环境的自在，使它不需整日疲于除尘降噪，疲于风姿绰约，它的美是随性的，是坦然的，是一种不喧嚣的质朴和安静，仿佛是为了积蓄更多的力气，对平凡但是珍贵的生涯进行更多的思考。
于是每年，等到花期过后，泡桐都会用一个长久的秋冬，来进行思考，它结椭圆形的蒴果，形状长得像开着口的橄榄。掰开果实，里面分两室，各有一个褐色的胎座，胎座上长的种子特别小，但是特别多，周围还带着一层羽翼状的翅膀，既便于迎风洒落，也便于榨制桐油，自古桐花而果，果熟而桐油，桐油而家什，这一系列的用途自有它的家常美德，也体现着泡桐生存的智慧。
曾不止一次听奶奶说起，我出生那天，老屋的房前屋后，桐花漫山遍野地开疯了，好像因为她这番不知真假的印象，就一直对普通的泡桐树有情结，觉得它花期虽不算长，但是热烈，累累叠叠的素色花，看似寡淡，但一旦凋落就是整朵整朵坠地，真是又骄傲又压抑的花。
可能从来都不必怀疑，每个人的一生，总会有一种草木，在数十年的生涯里值得被惦念，被珍惜，正如这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下班回家，路过小区里的花园时，看到一树泡桐花，竟已满树花苞，正欲盛开。那一瞬间，整个人都陷入到了一种莫名的愉悦里，像遥远宇宙里一颗燃烧着的陨石，漫无目的地飞越在晚风中。
其实说起来，植物跟我们这一生遭遇了什么，爱恨了什么，悲欢离合是怎样来的，又是怎样去的，都没有一丁点的直接关联，但恰恰是它的这种委婉和静默，在太多粗制滥造的生涯里，成了一种温柔的力气。就是整个人都得以体验那种惘然忘我的状态，而人在成年以后，最难能可贵的，应该就是这种不期然来临的，鸿蒙未启的纯粹的快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