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艺首页 >> 时尚花艺 >> 花诗花语 >> 正文

就是这个庭院—花树不语

来源:《青海日报》    作者:朱立新   日期:2017年04月01日

文泸先生在巷道里疾走,一会儿左转,一会儿右拐,我和马钧老师紧跟后面。

先生不时提醒,“小心这儿有积水”,“这儿有个土坎坎”……还边走边自嘲着:“我们郭拉村的小巷道在贵德是出了名的,像祝家庄的盘陀路。”

不一会儿,就看见了先生家的庄廓院。

土黄而斑驳的大门镶嵌在粘土夯筑的墙上,是典型的农家风格,结实,朴拙。紧挨大门左侧的墙上挖出长方形凹槽,镶嵌了一块黑色大理石,上下面各有“ 贵德县县级文物保护单位(贵德文化名人故居·旧居) ”和“贵德县人民政府立”字样,居中用繁体字镌刻着:“王文泸庄廓院”几个大字。

大门是扣了的。先生高个子,瘦削的大手很轻易地触及了熟铁拧丝门扣。“咔喇”一声铁质的脆响,接着稍长一声“吱咯”的门响,两扇厚实的门扉被先生推开了。

突然想起了一句话:门就是为了打开,才挂在墙上。

跨进门,是一个大约一亩的大果园。循着一米宽的土路径直走十来米,眼前霍然出现了又一个坐北朝南的咖啡色大门,被高大的、很有些年代的土墙挟裹着——终于明白,这就是先生的老宅了。它建筑在被外墙包围的果园内。园子包庄廓,是贵德乡下常见的一种居住模式。

先生已经进门了。我们迟疑徘徊在门外,生怕自己沾满世俗尘土的脚步,惊扰了先生庭院的静谧和洁净。

一缕秋阳斜射过来,正好照着大门门框上的大红对联,马钧默念着:“祖业犹共泥墙在,诗情每随桃李发”,然后举起相机对准了对联。

“进来吧,快进来坐,”先生从庭院内招呼着。

进得门道,看见一条红砖铺就的小径将院内花园一分为二,东边花园内花木扶疏,芍药、月季、石子梅、丁香、川草等和睦共生,叶绿的、黄的、猩红的,一律在秋寒中萧然卷曲,尽显繁华过后的坦然和安详。而院角一丛硕大的牡丹与众不同,花苞早已凋零,但枝桠绿叶分外茂盛,郁郁葱葱,生命的痕迹扎实地延续在每一片叶子的脉络间。想来这便是先生曾在《火烧芍药酒牡丹》文中的那棵“花树大如巨型圆桌,几乎占去花园三分之一的面积”的牡丹?今年是否被酒水浇灌?是否开了“闹哄哄的一大片,幽幽香气冲得人动”?

——花树不语。

西边花园里栽种了几株木本植物,有杏树、李子树、油桃树、樱桃树等,树上不见果子,想必是被人摘去,或者被风吹落了,被鸟衔走了,或者熟透坠落了,不得而知。但果子一定垂挂过,像我们每个人,曾经来过,又悄然离去。

花园靠北,是一排刚翻修的房屋,应是庭院正房了。青砖矮墙之上的木格窗、房门、柱、檩等都涂了深咖啡色油漆,唯椽子保存了旧有模样,每根前端风蚀干裂,且漏雨的痕迹清晰可辩。——岁月无非这样:阳光炙烤后,雨浸染后,风吹拂后,它们也就旧了,苍老了……这是谁也奈何不了的。先生谙熟此道,翻修时索性让这些椽子保持了原样。

北正房不大,素净简单,中堂是先生朋友赠送给他的干柴牡丹图,题款为“香深韵自远”,中堂两边有对联“千树梨花应秀色,五更春雨最佳音”,正楷字体,刚劲隽永。左边只放了一个双人沙发,一个茶几。别无他物。地面用白色大号瓷砖铺就,稍显现代,与主调相悖。“为什么不用红砖或青砖呢?”疑问一直在头脑盘旋,终于没有向先生提问……

东房古色古香多了,也算是先生老宅最有力最诚实的旁证和坚守了。它仅用30平方米的空间,就容纳了老宅100多年的万千气象。

东房地面铺的木地板,古旧气息瞬间从脚底窜升。对着房门是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分居两侧。先生在长文《老宅》最后一节对此有形象描述:“……那些桌椅木器,是九十多年前的木匠们一丝不苟地做出来的,取材当地的河柳,纹理细腻。器物上覆盖着来自四川(也许是云南贵州)的上好桐油。漆面被祖先们的手、也被我们自己的手磨得发亮,仍没有掉落。手指不易触及的缝隙里,桐油和岁月的泥垢牢固地粘结在一起。”

我款款靠近太师椅,轻轻用手指触摸扶手,指尖便有了触及绸缎般的清润油滑之感。

后面是一张长条桌,正中有一个不大但很精致的木匣子,长宽比例有度,榫卯密封结实,想必是先生父母当年存放几枚铜板银元或重要文契的物件。

而置于长条桌一端的一把五边竹扇,使整个房间灵动起来。它一尺见方,玲珑巧妙,中间用一根长竹条做骨架,下端延伸出来,用作手柄。尽管竹扇左边一角破损翘起了,却丝毫不影响美观。正面有八个朴拙的毛笔字:“采之青竹,编之妙手”。背面有“轻摇生秋意,退暑又驱蚊”。——好一份俏皮达观的闲情逸致!

问先生,这“妙手”是何人之手?先生浅浅笑答:是当时从街市购得,谁“挖清”哩?又问:这字出自谁手?先生亦浅浅笑答:是老父亲写上的。

与竹扇交相辉映的,是一副中堂,画面古朴苍劲,意境悠远,气韵磅礴,崇山峻岭奇松参天占去画面大半,山间半露的亭楼气宇轩昂,下方一只乌篷船,船头两位古人对饮交谈。中堂两边,是红底黑字对联各一条,曰:“传家有道惟存厚,处事无奇但率真” 。

房屋左侧,被木板隔成一间小卧室,其内置床一张;右侧与中间相通,居中摆放了先生父母亲的合影照,两人端坐在太师椅上,目光炯炯,脸庞消瘦,而肤色红润,神情慈祥。

独步于此,心中顿生莫可名状的情愫来。于是走出东房。其时,秋阳毫无遮拦地普照在庭院的树丛间,平静而真实,那些高大的和低矮的草木,此刻获得了平等机会,一起沐浴阳光,一起慢慢枯萎,又一起等待来年春天。一切生命的本质也无非是这样,顽强而苍凉……

突然发现,那些我刚刚看到的、触摸到的,或者没看到、没有触及的,先生已经在散文《老宅》和《远去的一双手》里都有了不动声色地交代,甚至比我看见的信息要多得多——先生对于父亲在小农经济时代的困窘、焦虑和磨难中所建立的精神归属,以及提升这所庭院的精神档次而付诸的努力;对于自己和其他三弟兄遵循父辈的生活逻辑,而构建的精神源头和做人准则;对于祖、父、子三代人之间情感联结的培养和维系,对于秉承耕读传家的儒家文化传统都有了悲悯情怀下的倾诉和关照。

所有这些,正映照出外大门两扇实扇木上的对联:“蓬门虽敝毕竟百年根脉,老院不名已然四世家风”。

从这个意义上说,眼前这个狭小而朴素的庭院,仅仅可看做一种文化气息浸染的、农耕文明时代的一个隐秘坐标,一个参照物。先生及三兄弟的精神疆域也不在这个百年庭院,不在郭拉村,也不在贵德,甚至不在青海,它在更远更远的地方。

你只管推开门,走进这个庭院,只管慢慢看,细细品,然后又走出去……

——有些事物,只能存在书页里,活在文字间。

譬如在先生的“思想和艺术水准代表了青海文学创作新高度”的散文随笔集《站在高原能看多远》和《在季风中逆行》里,在小说集《枪手》里,在一大批被先生文风和人格影响的、新闻和文学界的精神追随者的足迹里;譬如在以工作勤奋、品德方正著称的二弟王文明的《丁香絮语》《哲理与情思》里;譬如在大弟王文中的摄影和美术作品里,在关注乡土传统文化和河湟文明保护挖掘的成果专著《岁月的痕迹》《远逝的村庄》里……

两个月前,我和西宁及贵德的二十几个文学界朋友走进过这个庭院。大家参观、拍照、感慨之后,纷纷离去。庭院便安静下来。只剩下先生和我,还有贵德的杨立鑫,我们搬出凳子,坐在庭院外的果树下,就着清茶,谈了很多。多半是先生在说,我俩在听。先生谈到了文化旅游,谈到了古城保护,还谈到了盗贼猖獗,谈到了假货泛滥……

唯独没谈庭院,而且,先生仿佛有意回避谈及它。这让我想起庭院檐柱上的对联:“自惭樗栎幸蒙大块施雨露,质愧庸才难以奇葩报春风”。”

那天下午,我看见头顶百年梨树上结满了长把梨,却都生涩,嫩绿。先生说,等到熟黄,还得两个月。

转眼已是梨香满园的时候了。

先生站在庭院门外的果树下,一直催促我们吃梨。先生把一个黄黄的大长把梨用手掌迅疾地擦拭了一下,伸手递来。接过的一瞬间,心底遽然生出久违的温暖和亲切——这多像小时候从父亲手里接过梨的熟稔感觉!

——“啪”地一声,有熟透的梨掉到不远处的地下,仿佛叩问大地的一个问号,又像是话语间的逗号。

马钧诧异地看看它,掏出手机,打开录音键,弯腰捡拾起一个梨,抛至半空,地上旋即发出“啪”的闷响。

“梨儿成熟的声音真好听。”马钧把手机贴近耳朵,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先生和我听……

(编辑:郁金香)
版权所有:园林网 客服邮箱:Service@Yuanlin.com 客户服务热线:0571-81999581